与尸体打交道的行业都不吉利,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。在大多数人看来,现代社会早已摈弃封建迷信那一套,医学生整天与大体老师打交道,出来照样受人尊敬。包括“殡葬人”,或者叫遗体化妆师,他们为死者做好最后的服务,不怕苦不怕累不怕“不吉利”,极尽付出,应该受到人们的赞扬。话是这么说不假,但如果是自己被迫从事这一行,或是自己身边的人想要从事这一行,那说辞就大不一样了。
“这种活儿,给我二十万我都不会干!”十年前,央视一档节目上,有不少观众当场发出这样的感慨。该节目采访了中国两位知名殡葬人,揭示了这一行不为人知的心酸,也将这一行的种种心酸展现在了大众的眼前……无数个寂静无声的夜晚,这位“被迫入行”的师父带着满目憧憬的徒弟,在放置着遗体的房间中,兢兢业业地工作着。
一个 60 后,一个 90 后,将这件 “不吉利”的事情延续了下来。
许康飞:从被迫入行,到成为巅峰
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,许康飞一开始也没想过,要做这个与尸体打交道的行业。倒不是因为“晦气”,单纯是觉得责任太重,也不被人所理解,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受到影响,也为自身未来的发展考虑。
许康飞生于 60 年代,年轻时曾怀抱一腔爱国热情,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,三次荣立三等功,所在班、连分别荣立集体一等功。战场上血肉横飞的事情看多了,对于尸体倒也没像普通人那样强烈抵触。只是从硝烟中走来,不可避免地向往平静美好的生活,毕竟谁也不想整日面对悲伤与死亡这些带有负面色彩的情绪。只是没想到 1985 年退伍之后,他被分配到了杭州殡仪馆,做了一名殡葬人。
在那个年代,大多数人在择业方面要靠分配,哪里有空缺,就有可能分到哪里,这种事有时候也需要一点运气,许康飞被分配到殡仪馆或许正是天意使然。由于对工作不满,许康飞也曾好几次想要转业,但都因为没有更好的去处而作罢,与殡葬人这一行的缘分便就此展开。
在这个过程中许康飞直言:“这是没办法的办法。”但正因这种无奈,使得许康飞误打误撞成为了行业巅峰。
第一次同尸体近距离接触,从化妆到拼凑,许康飞也曾心里打鼓,用他的话来说就是“不受控制”,完全不害怕是不可能的,这几乎就是一种本能。或许换了其他人,还有可能因为恐惧而草草对付了事,但军人出身的许康飞一向严于律己。
要么不做,既然做,就必须做好,要一丝不苟地去做。
然而,当许康飞真正去做了才知道,这份工作要面临的考验并不只有恐惧,还有各种专业性的知识,需要掌握的技术不比任何一项普通工作简单。为此,许康飞颇费了一番功夫。要知道,将一件不擅长的事情做到极致本就很难,何况上个世纪 80 年代,人们的思想还相对保守。
许康飞军人出身,对于鬼神之说自然毫不畏惧,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可以理解。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他的父母,当年许康飞被分配到殡仪馆时仅有 25 岁,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。殡葬这行听起来不好听,无论交朋友还是找对象都是一个考验。对于许康飞的父母来说,做了这一行,儿子往后的前途就算完了。此外,许康飞的亲戚朋友也都劝他放弃,直言“殡葬人听起来多晦气呀”
“这身份哪个女孩会愿意嫁给你?就算女孩答应,人家父母也不会答应”
“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……”
好在许康飞吉人自有天相,虽然从事这一行,但并不妨碍他与女友的恋爱。许康飞与女友之间感情很好,两人有着同样的信仰,对于晦气之类的迷信说辞,女友根本不在意。更加幸运的是,女友的父母也很开明,觉得各行各业都要有人干,这也没什么大不了。许康飞几乎没怎么解释,就顺利将女友变成了自己的妻子。
说起两人之间的感情经历,许康飞回忆道:“我俩当时都没想到,这场婚事没有被双方父母反对,反而被一个厂长反对得不轻。”由于妻子是在一家工厂里从事技术工作,而且还是团支书,这个职位体面且重要,与许康飞的身份联系到一起,显得无比违和。该厂长百般暗示无果之后,只得明言:“小许这工作不行,你跟他在一块,职位肯定会受到影响。”但许康飞的妻子很爱他,并不打算放弃,厂长一看,直接下了最后通牒:“你要跟小许结婚,那工厂就得把你辞退。”这样的威胁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当头一棒,但许康飞的妻子根本不在意,于是两人顺利喜结连理,直至今天依然恩爱如初。
然而,在这一行里,许康飞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,大多数从业者的人生轨迹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响。有的孤家寡人交不到朋友,有的相亲数次都难以“脱单”,单身到四十多岁也大有人在。
殡葬人是孤独的,这种孤独不仅表现在交友方面,也表现在工作环境上。许多个漆黑一片的夜晚,殡仪馆里亮着白晃晃的灯光,许康飞独自一人待在这里拼凑尸体,用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在尸体脸上涂抹。面对着死气沉沉的环境,稍有风吹草动都很容易撩动人的神经。最折磨人的心理考验在入行多年之后也渐渐成为了司空见惯的日常,多年后,许康飞在工作上最耗费精力的事情,从神经紧张变成了专业上的繁琐。身为尸体整容化妆师,许康飞所面对的尸体各种各样的都有。人生下来都是一个样,人死的时候却是千奇百怪,什么死法都有可能,自然老去当然为大多数人所期盼。但事实是不少人没能活到老去,就因各种意外死亡。
许康飞见过因外力扭曲成麻花的尸体,也见过饱受病痛折磨而死状凄惨的尸体,最重要的是,有时候交到他手上的尸体压根不是完整的。见多了这样的尸体,在许康飞看来,缺胳膊少腿都算正常。那些需要费力拼凑的尸体,曾经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,每每想到这一点,许康飞的心里都不大好受,与此同时,视觉上更不好受。
他曾在一夜之间还原了四具被烧得面目全非,并且全身上下只剩下头颅的尸体,还曾花费十个小时还原了一具不幸掉进碎石机里的工人尸体。在做这些的时候,许康飞会暂时收起繁杂的情绪,一丝不苟地投入到工作当中,但即便如此,他依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死者家属的刁难与不理解。
对于许康飞来说,这些都是工作的一部分,需要自己调节心态去面对。这也是为什么许康飞能在这一行业做到巅峰,许康飞虽然谈不上对这行业的喜欢,但他的敬业可以使他在特定的环境下发出最大的光芒,直至广为人知。
风雨无阻,只为让英雄完美谢幕
2012 年 5 月底,公交车司机吴斌在驾驶途中不幸遇难,被一块飞速击来的异物狠狠击中,导致内脏破裂、肋骨折断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吴斌用尽力气踩住刹车打开双闪,拯救了全车人的性命。吴斌的事迹感动了无数人,许多市民自发前来吊唁,杭州殡仪馆作为这位英雄司机的葬礼举办地,许康飞自然首当其冲接下这一任务。为了表达对英雄的憧憬,许康飞特意换上一身新买的衣服,用他多年从业积累的高超技术水平与经验,将英雄的遗体打扮得整齐体面。
作为国家一级防腐整容化妆师,许康飞还经常被派去为不幸遇难的维和战士整理遗容,兼以防腐工作。许康飞在年轻时也曾奔赴战场为国效力,他对于这些不幸牺牲的英雄后辈,总是怀着一股浓浓的敬意与亲近感。
许康飞看着他们,心中隐隐作痛,时常在结束了工作之后,会忍不住热泪盈眶。每当许康飞看到被自己恢复完好的遗体时,都会微微松上一口气,为自己所做的工作评点一句“值得”。岁月如梭,如今的许康飞也已渐渐步入老年,好在这个时代,殡葬人这一行当也已在大学开设专业,也有年轻人怀着仁厚与热情的理想奔赴而来,也算后继有人。
观尸练胆,后生可畏
90 后女孩季烁红就是其中之一,她在拜许康飞为师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,仅有 21 岁。虽然这个时代相比上世纪来说已经开明不少,但殡葬人这行仍然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职业。与师父许康飞不同,季烁红是自己主动入行的,她在选择志愿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殡仪技术与管理。当然,意料之中地受到了家人的阻拦,她的父母反应尤其激烈:“你一个女孩子,做什么不好,非要做这个,往后谁敢娶你?”
季烁红原本喜欢的是医学,可少时的一番变故给了她一个转变想法的契机。季烁红的奶奶因病去世,表哥也不幸遭遇车祸离世,用季烁红的话来说:“两位亲人走的时候都不怎么漂亮,脸色铁青,面目扭曲,仿佛对这个世界有着深深的眷恋。”
从那时起,季烁红就决定要成为一名殡葬人,为的是让所有亡者都能体面离世,于是她不顾家人反对,悄悄决定踏上这条自我选择的道路。然而,想象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,刚一毕业,季烁红很快就体会到了家人口中的“现实问题”。
一些朋友得知她从事这一行,立刻与她断了联系。剩下的朋友虽然与她十分要好,但也依旧有些忌讳,从来不与她握手拥抱,极力避免一切身体接触,就连她用过的东西也不怎么敢碰。季烁红当然心知肚明,她心里虽然委屈,但也默默地遵守着朋友间的规定,与大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,从来不主动去碰别人的东西,以免让人觉得“晦气”。
最让季烁红难过的还有当年校园里的一位学长,当时二人颇有好感,但对方得知季烁红打算从事殡葬人这行以后,毫不留情地说了一句:“毕业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。”
为了自己的选择,季烁红只能点头答应。季烁红毕业之后,如愿进入杭州殡仪馆工作,当时一起过去实习的一共也就十个人,季烁红是当中为数不多的女生。在这批实习生当中,女生大多比男生胆小,季烁红也不例外,她刚刚接触死人的时候,经常吓得做噩梦,此时告诉自己多看看就能练出胆量。有时灯光照着她的影子黑漆漆地摇晃着,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她吓一跳。季烁红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老家的那个传说,说的是:把活人的影子照在死人的棺材里会发生不好的事情。
季烁红这时才惊觉,确实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,她深知做这一行必须胆大心细,首先要做的就是胆大。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,她常常在凌晨寻找恐怖片看,尤其与尸体相关的题材更是她的不二选择。时间长了,像日本知名恐怖电影《午夜凶铃》之类,对于季烁红来说几乎已经一点儿也不可怕了。参加节目的过程中,主持人曾问及季烁红是否打过退堂鼓,季烁红坦率地回答:“有过,还不止一次。”
她就连看恐怖片有时都会不经意惊呼出声,何况是入行之后面对真正的尸体。与其他女孩一样,季烁红也曾多次被吓得崩溃,想要换别的行业,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又会打消这个念头。季烁红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许康飞,对于师父的经历,季烁红一直很向往。她之所以选择在这个行业深耕,除了自己的执着坚持以外,也少不了师父与同事们的鼓励。
唯一遗憾的是,自从进入丧葬行业以来,季烁红的社交圈就窄得不像话,与其他同事一样,真正可以肆无忌惮交往的朋友也就仅限于同事与同行了。季烁红的男友也是一位殡葬人,两人在工作中互生好感,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。
当前社会对这个行业依然存在着不友好的眼光,当主持人问道,如果不被理解,是否还会继续坚持下去的时候。季烁红十分坚定地回答:“我会。”在她看来,每一个行业都必须有人付出,殡葬人听起来不好听,但这并不影响这件工作的神圣。
虽说想要达到师父许康飞那样的水准还非常困难,但季烁红会以此为目标努力下去。她的愿望也非常简单,只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人世间保持住这最后一份体面。在中国,像季烁红这样的人还有很多。他们选择了一个不被理解的行业,为此消耗掉人生中额外的机遇,只一心在属于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耕耘。这份职业看似孤独可怕,但它的实质是温柔的,从业者值得被人们尊敬。
死亡是人生的自然规律,本就没有什么可避讳的,也无人能避免的了。殡葬人每年送走那么多人,虽然接触的尽是以悲伤为主色调的负面讯息,但当面目全非的尸体在他们手中还原得漂漂亮亮的时候,这份职业的意义也就彰显了出来。季烁红再也不会看到奶奶与表哥去世时的凄惨重演,许康飞也不会再面临曾经不被理解的考验。
如今殡葬这一行业早已被遗体整容师等职业带出了圈,越来越多的人们看到了这份职业的不易,社会对此的接受度也越来越高。所有体面的背后都有人辛勤付出,殡葬人正是如此,他们为逝者带来了最后的安详与平和,这是一份温柔的善意,值得以善意回馈。
不仅仅是殡葬人,所有与殡葬丧事相关的职业皆需要被客观看待,愿社会能对他们多一分理解,少一点避讳,既能科学看待,又能从容相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