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

一个如珍珠般晶莹剔透的灵魂正在告别滚滚红尘。

“请不要在我的躯壳前哭泣，因为我不在那里。我只是跳出了时间，变成宇宙最原始的组成部分，慢慢构成你们身边的万事万物。”

荆惠子望向安眠在鲜花丛中的少女，仿佛看到她正轻身化羽在花间飞舞。

“为你们遮风挡雨的屋檐是我，为你们抵御严寒的毛衣是我。我也是春天落下的绵绵细雨，夏天傍晚吹过你们衣襟的凉风，是秋天最后一片落下的树叶，也是冬天落在你们手心里的一片雪。”

微微闭上眼睛，荆惠子情不自禁临场发挥，说出了主持这场葬礼的最后一句话：“请你们记住我的笑容，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继续乐观、坚强地生活！”

这是她替那位飞向天国的女孩儿说的，也是她自己想向女孩儿悲痛欲绝的父母亲说的。白发人送黑发人，此乃人间剧痛，一句安慰或许就是一缕温暖。

贰

打小在殡仪馆的院里长大，荆惠子说，从事殡葬行业，对她而言是完成父亲的遗愿，也是自我疗愈。

“12岁之前，我和奶奶一起生活，因为父亲突然去世，才回到母亲身边。那个时候，我还不懂什么叫告别，却经历了人生最刻骨铭心的一场告别。”

在殡仪馆工作，每天都在告别，一场接着一场，似乎永远也告不尽、怎么都别不完。“什么是告别，是再见吗，还是再也不见？我觉得都不是。一个人从活在人间转为活到你心里，这就是告别。”

作为一个葬礼策划师，荆惠子很在意告别的形式。她会把一个孩子的葬礼布置成童话世界，会把一个少女的葬礼装扮成家一样的香闺，她策划的告别仪式看起来很美很温暖。

“我不是要让告别变得美丽，而是借助美丽把悲伤淡化，让来宾放松精神沉浸式地去怀念逝者。告别在心不在形，思念在内不在外。”

叁

策划国际葬礼，去年一年，大连市殡仪馆就做了三次。一个美国人，一个韩国人，一个新加坡人。

“印象最深刻的是新加坡国际友人、在大连获‘星海友谊奖’的刘先生。正常情况下他要通过国际运尸回到新加坡告别、火化和安葬，而他的大连同事非常舍不得他，一定要为他送别。”

荆惠子说，这份情谊很动人，却给殡仪馆出了难题，策划、文案、流程设计和现场布置，只有一天半准备时间。

“为了做好这件事，馆里几乎是全员出动，连电工、收款员都参与了。晚上11点多，6个礼仪师还在练习抬棺动作，他们用手臂力量把400多斤重的国际棺抬高30公分从花海中平行抬出，练了20多遍，就为了动作不变形、棺椁不倾斜。”

那场告别十分隆重，刘先生远在新加坡、比利时、美国等好几个国家的亲朋好友同时在线上参与，国际葬礼+国际直播，为大连市殡仪馆赢得了国际赞誉。

“不同国家的人们告别逝者的情感是相通的，一场好的告别仪式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悲伤抚慰和一次生命教育。”

肆

2023年是荆惠子从业以来的一个转折点，她有了一个数字孪生妹妹小小惠。

数字人小小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，也在大连市殡仪馆工作，是AI智能客服系统的工作人员，同时也是一个虚拟主持人。

“这是我们智慧殡葬工作室研发的，未来我们将建设完整的数字化、信息化智慧殡葬管理系统，现在正准备推出数字人追思。”荆惠子说到此处很兴奋，“我的奶奶已经去世10年了，现在智慧殡葬工作室让她老人家有了数字生命，我又能跟她说话、听她唠叨了。”

数字殡葬的时代到来了，荆惠子说，它将给告别带来新的体验，但却永远改变不了其疗愈生者的本质。

“所以，把自己活成一道光，因为你不知道，谁会借着你的光，走出了黑暗；请保持心中的善良，因为你不知道，谁会借着你的善良，走出了绝望；请相信自己的力量，因为你不知道，谁会因为相信你，开始相信了自己。”

壹

一等红灯，申言富就着急。遇上堵车，他就更急得不行。时间久了，就落下个一着急心就突突跳的毛病。

“你是去接遗体的，人都已经没了，还着啥急呢？！”虽然大伙儿劝得很有道理，可他就是着急。

“我早到一分钟，家属心里就能早踏实一些。我到人家家里去，哪能光接遗体就完事了？遇到吓蒙了的得不得安抚安抚？碰到有家庭矛盾的得不得调解调解？要是袖手旁观，保不齐就出大事情！”

申言富的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。有一年清明节前，一对兄弟在殡仪馆冷藏间外打起来。因为争房产，老人遗体三年没火化，冷藏费累计超过10万元。

“三年前这哥俩还骂我们多管闲事，现在可倒好，闹到派出所，最后还得殡仪馆出面去帮忙调解。”

申言富说，最看不得老人去世后因家庭矛盾遗体得不到火化，在冷藏间一放好几年，最后无人问津。

贰

大连市殡仪馆负责城市中心区域所有逝者的遗体接运，接运车司机五人一班、三班轮转，平均一天每人得跑十二三趟。

申言富在馆里工作了20多年，种种死亡对他来说早已“脱敏”，唯独孩子是他的“软肋”。

“前两天来了个小男孩儿，13岁，跳楼了……真叫人受不了，眼泪哗哗的……”

青少年轻生，在殡仪馆里，近些年看到的比过去多了，所有人都很受不了。去年，殡仪馆在现代殡仪服务工作室里特别设立了生命教育课题；今年，又在殡仪馆院里建成了生命公园。这个清明节，生命公园里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生命教育活动，孩子们第一次面对死亡，体验了什么叫生命如花。

申言富说，每次遇到去接孩子他都心急如焚，“要是我能快到，在孩子推开窗户的时候赶到就好了，我一定一定不让他跳下去。”

叁

这些年来，申言富接的独居老人也比以前多了。

“有一次我去接遗体，一进屋空荡荡的，就一个80岁的老太太守在遗体旁。那天特别狼狈，就我们娘俩，都不知道是咋把老爷子抬上车的。”

尽管抬棺的仪式感无法体现，但老人家还是感激得不得了，加了申言富的微信，还把自己的身后事也托付给他，“小申，大妈能看出来你是个好人，等我到了那一天，你就像帮你大爷一样帮帮我哈。”

“遇到这样的老人，心里真的受不了。只有一面之缘，就能向你托付身后事，这得是多重的一份信任。”

前不久，申言富收到了老人的语音，“小申，我也快不行了，我有个外孙，到时候你来帮帮我。”过了几天，老人又发来信息，“小申，我现在说话都没有力气了，我应该是快不行了，你一定帮我外孙给我送走。”又过了几天，申言富接到老人外孙的电话。

现在，越来越多的老人，要么没有儿女，要么儿女在国外，人还活着，就不得不安排好后事，让人怎能不生恻隐之心。

肆

爱着急的申言富还爱生气。

说起去年发生的一件事，他依旧气不打一处来。一个低保老人，80多岁，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。本来说好了殡仪馆来帮她料理儿子的后事，结果老人找了所谓的“熟人”。第二天，老人来殡仪馆送儿子，一问，竟然花了2万元。

“实在太过分了，80多岁的低保老人，没了儿子，今后更无人照顾，怎么能忍心把她手里的积蓄全给花光！”

事后，还是殡仪馆出面跟“熟人”理论，好说歹说，给老人留了5000元。

申言富说，工作中他有两件克服不了的难事儿：一个是接遗体的时候爱着急，一个是碰到困难群众被人坑钱爱生气。

“干殡葬其实干的是这儿。”申言富拍拍心窝说，“服务有价值，但不能昧良心。”

在殡仪馆工作的人，都心存一种逝者为大的敬畏心。无论贫穷还是富裕，在离开这个世界时，人人都是平等的。

壹

妈妈坐在高高的梯子上，双手扶着孩子的骨灰格位，探着头对骨灰盒说话，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。

“她每天都来，已经三四年了，要是骨灰寄存楼关门了，她就在楼前的阶梯上，不管刮风下雨，一坐就是半天。”

高运凤在永安阁工作快30年了，失去孩子的妈妈见过，刚去世时天天来看的也有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，连续好几年天天来看。

“她年纪不大，孩子走的时候6岁，但看起来苍白无色，真是让人心疼。”

每次来，高运凤都远远地关照着她、默默地关心着她，不去劝说、不去阻止，不管什么时候来都尽可能让她去看看孩子。

“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安心，要是哪天她来得晚了，我们倒不安起来，担心她出事。”

高运凤说，骨灰堂的意义不仅是存放骨灰，也是对生者进行悲伤疗愈的重要场所。

贰

前几日，公安部门来找一具10年前非正常死亡火化的遗体，一提人名，高运凤竟然能记得这具骨灰放在哪里，令人惊叹不已。

永安阁里寄存着近2万具骨灰，她都了如指掌。其中有1000多具骨灰，她格外上心，“这些都是三四年以上没人来看也没人来取的骨灰，时间最长的有15年了。”

高运凤说，虽然是骨灰，但从感情出发，也要礼敬尊重，“说不定哪天就有人来找，我就真遇到过来找的。”

很多年前，一个孙子给爷爷办理了骨灰寄存，之后便杳无音讯。三年后逝者的女儿来取骨灰要给老人下葬，可骨灰寄存证在侄子手上，按规定要凭证取骨灰。

姑侄俩矛盾很深互不往来。高运凤看不得老人骨灰因为家庭矛盾下不了葬，就出面给他们调和。第一年没说通，第二年终于把侄子说“软”了，同意把爷爷的骨灰委托给姑姑办理下葬。

高运凤说，不要以为人走了，烧成骨灰了，就什么都结束了，现实并非如此。

叁

“骨灰无小事。”这是高运凤的工作经验。在她看来，每具骨灰背后都是一个甚至几个家庭。

“要了解每具骨灰的情况，有家庭矛盾的更得格外注意，不能袖手旁观，否则逝者就不得安息。”

作为一名骨灰寄存管理员，高运凤很多精力都用在帮助逝者家属上，她的朋友圈90%以上都是逝者家属，谁家出了事情，她都帮忙说和说和。

“不管谁来存、谁来取，我除了给他们办手续，还跟他们聊聊天，准备存多久？取走之后还送不送回来？多一句嘴，有时还真能避免大事情。”

高运凤说，她遇到过要抱着骨灰去亲戚家里争财产的，还有在办理寄存时家属要抢骨灰寄存证的，这些情况都因为她的“多嘴”而被遏制。

“为多管闲事儿，我没少被人骂。但就算挨骂了，遇到问题也不能不管，毕竟逝者为大，都是一家人，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。”

肆

永安阁下班后，办公电话就自动接到高运凤手机上，除了咨询业务，还有陪聊需求。

“有个80多岁的老大爷，老伴儿去世后寄存在我们这里。他白天来看，晚上就给我们打电话，其实没什么事儿，就是想老伴儿。我就陪他聊天，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。”

高运凤说，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，除了陪他们聊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，“人在失去亲人后是需要悲伤抚慰的，如果他们的亲人做不了，那就我来做，聊着聊着，心里的悲伤自然就放下了。”

清明节前，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来看儿子，高运凤一眼看出老人家情况不对，一直在旁边陪着老人悼念。到了下班时间，又开车把老人送回家。路上，老人家说出了心里话，原来她是借着看儿子出门寻死的，遇到了高运凤觉得活着其实挺好的。

人生就像一本书，总有翻到最后一页的那天。每天面对死亡，高运凤感慨说，活着是多少人企望不及的幸运。在她看来，自己所守护的不仅仅是逝者的骨灰，还有生者对逝者的牵挂和思念。

壹

老太太的遗体被缓缓推进了告别厅，触地号天、捶胸顿足的哭声戛然而止，亲属们目瞪口呆，前一天被重型卡车四排车轮碾平的人，怎么像睡着了一样躺在那里。

“当时我在事故现场接遗体，那种惨状视觉冲击力太强了，我们几乎是一捧一捧把老人捧上的遗体接运车。”

陈云是大连市殡仪馆国家二级遗体防腐整容师。处理非正常死亡遗体，他是一绝。

“我带了两个人一起修复遗体，从拼接爆碎的颅骨，到缝合填充皮肉，整整干了17个小时。”

经过沐浴、更衣、化妆，当老人再次出现在亲人的面前，看起来是那么的安详、端庄，好像那场惨烈的车祸只不过是一场梦。

陈云站在一旁，瞻仰母亲遗容的儿子激动地向他跪地致谢。

贰

“当一个人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去，而且是身首异处、死无完尸，对亲人的打击比天崩地裂更甚。”

从业20多年来，陈云早上5点半上班，上午在殡仪馆忙完正常死亡遗体，下午到市公安局法医中心忙非正常死亡遗体。他见过的种种死亡超出常人的想象，但无论什么样的死状，都尽一切可能将其复原。

“一个人不能完完整整地告别，最受不了的是他的亲人，那种视觉冲击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。”

陈云是大连市唯一一位取得国家最高技能等级的遗体防腐整容师，他可以把技术难度最大的高腐遗体修复得八九不离十。

“有一次碰到个孤寡老人，一个人在家里走的，等被发现时，尸臭刺鼻，遗体都快液化了。”

陈云说，这样的逝者是最让人心生怜悯的，尽管没有一个亲人来送别，他们还是通过排液排气等技术手段，让老人干干净净、体体面面地火化。

“来到人间，人人都是完完整整、干干净净的，走的时候哪能让其支离破碎、不成样子。”

叁

陈云曾学医三年，在部队当过六年卫生员，来到大连市殡仪馆工作，最先接触的就是要求标准极高的国际遗体防腐。

“能干这一行，得感谢父母从小让我去学医。当时师傅正在做国际遗体防腐，需要人帮忙，我上去一看，防腐剂我熟悉啊，从此就入了门。”

目前，陈云是辽宁省唯一能做国际遗体防腐的遗体防腐整容师，东北三省一些城市的国际遗体也请他去帮忙处理。“死生事大，我们的工作本来就无小事，国际遗体就更不能出任何瑕疵。”

陈云在业界名气不小，他的拿手技术就是创口缝合，可以做到从遗容表面看不到缝合线。他的另一个拿手绝活是塑形，能把爆碎的颅骨拼凑完整。

“现在馆里上了3D打印机，遗容修复比过去纯靠手工要精致得多。”陈云说，有些逝者生前患有鼻癌，还有的患有颌下腺癌，“鼻子烂没了，腮帮子烂出个洞，这些其实很容易就能修复。”

肆

在大连市殡仪馆，所有逝者都要经过修复化妆才进火化间，以此表达对逝者的尊重。

“可是有的人不理解，费那个事儿干啥，还得花钱，最后不是一把火烧了？”陈云说，曾经自己也在内心斗争过，“累得腰酸背痛，好不容易修复好了，转身就进火化炉，这项工作到底有没有意义？”

“后来我自己换位思考，如果我去参加朋友的告别仪式，看的是他没有鼻子的样子，心里是什么滋味？如果看到他很端庄、很安详，那又是什么心情？”

最终，他还是认为人的尊严更重要。“让逝者没有缺憾，让生者没有遗憾。”

好大的一个奥特曼，和躺在它身旁的小男孩差不多高了。孩子闭着眼睛，好像睡着了一样，奥特曼是他的“英雄梦”。

“能不能把我儿子烧得完整一些……”小男孩的父亲“扑通”跪在地上，拽住崔猛的衣襟，泣不成声。

在殡仪馆工作10年了，每次遇到火化小孩子，他都心如刀绞。面对跪在自己身前的同龄人，他感同身受，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擦着眼泪点了点头。

崔猛想尽办法要满足小男孩父亲的要求，开不点点火、给不点点风，在炉前盯了两个多小时，打开炉子一看，心里十分安慰，“真是个乖孩子，最后给父母留下个好念想。”

前不久，崔猛代表大连市殡仪馆参加辽宁省民政行业职业技能竞赛暨2023年全国民政行业职业技能大赛遗体火化师赛项辽宁省选拔赛，荣获二等奖。

“这次出去跟同行学习，我有一个很大的收获：殡葬人的服务宗旨是让两个世界的人都满意。这个理念特别触动我。”

1990年生人，学计算机出身，干电工入行，崔猛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走上遗体火化师的领奖台，进入国赛预备队。

“其实我是半路出家，正赶上火化车间人手不够，我就顶上去了，毕竟平时所有的火化炉都是我来维修，比较熟悉，学起来也快。”

崔猛是个爱笑的人，死亡从未让他感到过恐惧，但是每当遇到小孩子去世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况，他的心总是控制不住地颤抖。

遗体火化师，是人生尽头最后的护送者。当炉膛火光升起的那一刻，便又是一次涅槃轮回。

“骨灰是逝者给生者的最后一份留念。”崔猛说，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技术让逝者家属得到抚慰，这是他为逝者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。

在跟逝者家属交接骨灰之前，崔猛总是把逝者骨骸恭敬地摆进托盘。有些逝者因生前长期服用药物导致骨骸变色，他便耐心地一遍遍地向家属解答。

在大连市殡仪馆，现代殡仪服务内容如今增加了“炉前礼仪”一项。身为一名火化师，崔猛也开始研究起了礼仪业务，“尊重逝者，礼敬生命，火化环节的仪程对生者也是一种抚慰。”

日常工作中，不论是推送遗体，还是接送遗骨，崔猛和他的工友们都小心呵护，遇到不平处都轻轻将车子抬起以免颠簸。

崔猛说，火化是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程，护送生命离去，是火化师的使命——让人生的最后一程圆满。